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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长那么大,我只试过被人照顾,却从未照料过别人。

而且竟还是驸马以外的男子。

然则人生在世,不可估量之事又岂止一二?

煦方喝下那碗药后,呕血不止,青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他体内发作的毒性,可那之后却再未醒来。

青姑说,三日内他若无好转,怕是回天乏术了。

我昼夜不息的守在在煦方床榻旁,替他擦拭,喂他粥水。

煦方的脸色每况日下,脉息愈发细弱,青姑除了摇首,到后来也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房门,我问她,难道就再无其他良方了么?

青姑道,他自己都没了求生意志,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茫然道:“他应承过我会努力醒来,怎么会没有求生意识?”

青姑说:“他眼下虽说陷入昏迷,未必毫无感知,可每探脉细却静无波澜,唉,他即便醒了又能如何?你对他的愧疚之意连我这外人都看得出他又岂看不出?他醒了,只会令你陷入两难,倒不如就这样去了,在你心中没准还能留个念想吧。”

我:“……”

青姑说:“你不信?你信不信你从现在开始在他耳边一直念‘只要你醒来我就嫁给你’,没准明日便醒了?”

我:“……青姑你这样说我会怀疑你们是串通的好吗……”

虽然明知青姑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我却被说动了。

是夜月圆星稀,晚风悠然。

我在床榻旁就着月光看了煦方许久,下了决心,才缓缓开口:“煦方?”

他的眉眼纹丝不动。

“认识这么久,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吧?”

“嗯……我出生的时候,家门前的园子开满了海棠花,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我爹希望我人如其棠,便唤我为其棠。”

“其实,小的时候我每天都过的很开心,爹娘对我疼爱有加,还有一个非常喜爱我的大哥,宠的连天上的星星也愿意替我摘。”

“可不知怎的,后来,爹越来越忙,娘也对我越来越冷淡,大哥忙着替爹分忧,我倍感失落无处可说,有一回逃出家去,还跌入山里的陷阱,无助之心生平未有。”

“那时,有一个人从天而降,并救了我。”

“我的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身上了。”

“后来经历了好多事,我也再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可即便他待我不好,待我很不好,我也不曾负过自己交付出的那颗心。”

“煦方,你是第二个,在我感到无助失措的时候救我于危难的人。”

“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人对我说,我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好好对待。”

“我这几日……偶尔会想,如果十三岁那年遇到的人是你……”

我故意停下没再说,半晌,方继续道:

“你若就这样睡去,你的过去,还有你的未来,那些统统都会烟消云散。你一心为我,可我却不见得会为了这样陌生的你如何流泪,你若醒来,来日如何虽难料,但至少,有来日。”

我沉吟了良久,终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尽管,怕我穷尽此生,都无法将他忘怀。

到最后我说的倦了伏在床边睡去,次日清晨让阳光耀醒,睁眼时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

青姑赶来后露出笑意时,我酸着鼻子问煦方:“你该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煦方苍白如纸的脸庞绽起了一个暖洋洋的笑。

我一直以为煦方醒了以后我就可以坦荡荡的对他说,其实那晚我说的都是善意的谎言,我是为了救你,如今你病好了我也安心了,我走了,别难过明天会更好。

说完就可以溜之大吉。

可事实是,他那日醒来以后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晕晕醒醒醒醒晕晕,青姑说:“中毒后遗症,此乃正常现象,你别担心,他慢慢的会痊愈,只是不能受太大刺激,尤其是精神上的。”

我闻言默默缩回收拾包袱的手。

这样一晃,我在这个镇落又住了一个月,腿伤愈合的差不离了,无须拄拐也能够上街买菜。

尽管煦方不让我独自行动,怕让时不时逃窜出的灾民给染了。

临村闹瘟疫一事迟迟未平,整个村庄人已病死近半,疫情蔓延之迅速连京中太医也束手无策,我估摸着朝廷是到了下狠心的时候了。

思来想去,我趁着煦方歇养的时候出了趟门,见了当地知县一面。

虽说没有任何可以鉴别我身份的物件,可黄知县一见我人便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我所料不错,以父皇的性子,我一个人出走,他必差人绘好我的画像送往天南地北的官衙里去。

原本只是想了解一下疫情与赈灾的状况,谁料竟得知了父皇思女成疾的消息。

我恨不得立刻奔回京中,眼见日落西山,赶不及乘船,便打定明日一早便即回程。

因心急如焚,回去途中埋头苦思,顾不得前后左右,不经意间只听一声“小心”就让人给扑倒了。

抬头时发现那人正是煦方。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的身上也趴着一人,那人奄奄一息,下一刻便自动倒地口吐白沫。

周围的路人早已吓的逃串无影。

煦方见我无恙,又赶忙放开我,他似乎是怕自己被人传染了,唯恐传染给我,小心的往后退了两步,蹙眉看着昏倒在地的流民。

我多看了几眼,说:“你放宽心,他的手脚肤色净白,颈上也没有任何麻疹的迹象,只是饿昏了,并未染上疫病,再说,官差是不可能会让染病的人离开村庄的。”

他这才舒口气的样子,“你没事就好,怎么就一个人跑街上去了?”

我抬头看着阳光透过树荫耀在他的脸庞上,光斑深深浅浅,煞是好看。

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为了救人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语,足足一个月余时间不忍说穿。

襄仪公主的梦随时可以醒,可她给煦方编织的梦却永远不会成真。

我提着一篮子菜,吐了吐舌头:“想添点荤,谁知瘟疫闹得鸡犬不宁,只好继续吃素了。”

煦方接手菜篮,仿佛我多拎一会儿手就会断了似的,“你怎么不早说?”

他带我去了江边买鱼。

我看着他往远方天色走去,想起了与他初遇,江水依旧。

江岸边旁的树荫下有几个姑娘糊纸编灯笼,煦方已买完鱼回来,见我愣神,便道:“她们是在做天灯?”

“嗯?”

他说:“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我们这儿呢有个习俗,未出嫁的姑娘会亲自做好天灯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心愿放飞空中,待到天灯降下若有男子拾到,可以带着灯去找那位姑娘,那姑娘若是看着喜欢,或就结了一段姻缘。”

我不可思议道:“那要是被一个丑八怪捡到了怎么是好?”

煦方笑说:“她可以拒绝啊。”

“若放天灯的姑娘不合男子的心意,莫非找上门去还能反悔的?”

煦方想了想说:“我猜找上门的,大抵是原本便暗生情愫的……”

我道:“这可难了些吧?既是习俗,那晚必是漫天天灯啊,他们是要大海捞针的样子?”

煦方闻言笑了笑:“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可听闻往年真的有过男子找到了漫天中自己心上人所制的天灯,传为一段佳话,若是心之所向,或能身之所往吧。”

我笑而不语。

煦方开玩笑道:“怎么?你也想试试?”

我摇头道:“你方才不是说这都是未嫁姑娘玩的嘛……我都嫁了还掺和也忒不厚道了……”

煦方欲言又止,我抢先道:“……再说,我怕是等不到乞巧节了。”

煦方惑然看着我。

我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家了。”

煦方整个人怔住,似乎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

我假装没看到他的表情,自然的转了下头看着前方的天空,“前段时间我给我爹写了信来着,原本想报个平安,没想到今日却收到了他报不平安的信,他说他想我都想出病了,再不回去就是不孝女,会被清出家门的,唉唉。”我叹了叹,一口气说,“所以明早我要搭第一艘船过江了,嗯,可能会很早,你若是起不来也不用送我,今晚……吃烤鱼给我送行?”

煦方不吭声。

我回头看他:“要不买酒喝?”

他依旧没说话,正当我想着再扯些什么调节气氛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我呆了呆。

“从我醒来的那天起,到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了,是么?”

话被挑清的时候,我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气。

煦方问:“我们……是否再也不能相见了?”

夜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飘啊飘啊的,飘的我有点心慌,我其实挺想说一些“有缘千里来相会”的话,可话到了嘴里不知怎么的,却变成了:“嗯,再也不见会比较好。”

比起虚无缥缈的幻想。

我闭上眼:“煦方,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我等着他回答,却没听到回答,寂静中,他问:“为什么?”

“我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一点你很清楚。”煦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想,我们至少算是朋友吧,你为什么会对一个朋友说出再也不要见面这样的话?”

他的眼里溢出难过,我不敢看他。

“因为面对这样的朋友,”我说,“我会内疚。”

他静静看着我:“你若是怕内疚,此刻会同我说这样的话么?”

我不知如何应答。

“你不是内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着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边,终有一日,会动摇你心里那个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蓦然惶恐,煦方的话像针尖一般莫名的戳中这段日子以来的困惑与不安。

他漆黑的眸子漾起了涟漪,“你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你欺骗的是我,其实……”

我不喜欢他这样和我说话,“别说了。”

他继续道:“你骗的,是你自己。”

我不耐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谁么?是,你是救过我的命,我很感激你,但若没有我,你今时今日可以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么?煦方,我们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吧。”言罢我转身离去。

却让他一把抓住。

他没说话,可我甩不开他的手,只得回转过身:“不错,我是害怕。你对我越好,我就越怕你,你对我越好,就越显得他越不好,他是救过我,可不像你这般拿命来救我,他是偶尔体贴,可不像你那般无微不至,他在我心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一旦和你比起来,显得那样的弱那样的小。你以为我是害怕自己喜欢上你么?”我摇头,“不是的,煦方,不是的。”

“我是害怕自己会不再喜欢他。”说着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了,“煦方,我不能想象,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会不喜欢他,我已经喜欢他到了这种地步,你要我如何是好?”

手上的力度渐渐小了。

煦方用一种近乎退却的眼神望着我。

我放开了他的手,用袖子吸干眼泪,不再理会他径直往回走,他一路安安静静的跟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了屋门口,我想今夜的鱼也是吃不成了,他却忽然挡在我跟前,“我命在旦夕的那晚,是听到了你一句话,才拼了命的想要睁开眼。”

我极缓的抬头。

“你说,如果十三岁那年遇到的人是我,没有遇到别人,只是我……”他问,“你会喜欢我么?”

我心中涌起一股悲凉的情绪,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

我终究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那日彻夜未眠,奇怪的是青姑也彻夜未回,清晨闻鸡鸣而起,我留了封信函就拎着包袱离开了。

煦方没来送我,虽在意料之中,可后来每每想起,那日他若是来了,我是不是就不会经历那般可怖的后来了。

去码头的途中无意间瞥见了青姑匆匆而行的身影,我见时辰尚早,想着这些时日她的照料以及腿伤的医治,还是打声招呼再离去较好。

她穿梭在树林中停下,我正欲追上,定睛一瞧,才发现她跟前站着一人,下一刻就见青姑单膝跪□,恭敬道:“主子。”

那人一身黑袍负手背立,略带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少主如何了?”

我稍稍往树后藏了藏,心下怔住,少主?什么少主?

只听青姑道:“体内剧毒已解大半,身体亦在康复中。”

毒?青姑说的莫不是煦方?

那男子问:“他想起什么了没有?”

青姑回道:“强行解毒后的记忆并未如期恢复,或再需要一段时日。”

男子厉声斥责:“尽你所能。”

青姑称是,又道:“主子为何不亲自见他一面告知他事发真相……”

那男子道:“他因失忆而性情大变,难保知道真相后会做出什么,这段时日皇帝盯得紧迫,若非是忽然生病无暇顾及只怕我也难以抽身,现下且让少主隐居在此,也好,你好好看顾着他,莫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是。”

因那人始终背立,我瞧不清他的模样,只见青姑犹豫一番,那人头也不回,冷然问:“还有什么事?”

青姑道:“少主数月前救了一名伤了腿的女子,似乎……对她心生情愫。”

“女子?什么来路?”

青姑道:“属下不知,但看她衣着举止绝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故事发展到这里通常偷听说话的人会不小心踩断什么树枝发出声响被发现,我自然不会愚蠢至此,只可惜就在我全身心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时候,没能及时发觉身后的来人。

等听到“你是谁,为何躲在树后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回头看了见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姑娘懵懂抬头看着我,我心下漏跳了一拍,这下一死死俩了。

再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了青姑的眼神,黑衣男子亦转了过来,虽然蒙面看不出他的样貌,可从他凌厉的眼神里,我准确无误的看到了——杀意。

想逃的时候青姑已经掠步飘到我的跟前,她看了我一眼,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就把我弄晕了。

天地间一片黑暗。

我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人用麻袋裹着拖着地面走。

这般昏昏沉沉不知有多久,等能勉强睁开眼时,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木屋床板上里。

木屋破旧不堪,不是青姑的木屋。

可青姑却坐在木屋中,似乎在等我醒来。

我想要撑着身子起来,却发现手脚均使不上气力,浑身滚烫如火,每呼吸一下都似有阻滞般极为压抑。

青姑并没有走过来,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我想要开口说话,竟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都极是艰难。

她沉默良久,道:“不用再白费气力了,你已染了瘟疫,是我亲自给你下的疫毒,两日内,必死无疑。”

我掀开自己的袖子,望着布满红疮的手臂。

青姑道:“原本我们也打算将你和那小丫头一般直接杀了埋了,不想知县竟已见过你,若你凭空消失只怕皇城下来的人第一个要搜的便是这儿,与其坏了主子的大计,倒不如让你因染瘟疫病死在这儿……”

她竟把那小姑娘给杀了?

掌心沁出汗,我发出沙哑的询问:“这是……陈家村?”

“你果然聪明。”

陈家村已被封死,我这样的情况是不可能逃得出去了。

“公主,你已是将死之人。”青姑眉梢眼角都透着怜悯,“你我总算相识一场,还有什么疑虑或是未了心愿不妨说说,也好过死不瞑目。”

胸口猛然堵的发慌,我想喘息几口却不由的咳了起来。

她道:“若不想太过痛苦的走,便不能动气。”

我缓了缓,无力的靠回枕上,“你走吧。”

“你不问?”

我木然:“问什么?问你的主子夏阳侯究竟有什么阴谋,还是你的少主世子为何失忆?”

青姑震惊道:“你……”

我看着天花板,“能一眼认出我,可我却听不出声音的,必然不是京中常能朝见的官员,既称煦方少主,那么十之□就是父子,煦方失忆一年,算一算时日,在岭南地界的官员一年前丢了儿子的,只有一个人。”

“夏阳侯聂光。”

我虚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而煦方,正是世子,聂然。”

青姑几乎是用惊怖的眼神看着我的。

“夏阳侯虽是开国功臣,亦是前朝降将,”我对上她的眼神,“能让我父皇监视却不敢动之,无非一个理由。”

“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反。”

房屋里,陷入死寂。

“襄仪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下一刻,她袖中的短刀朝我颈部飞快刺来。

静了一瞬,我望见了她满是汹涌的眼。

她本该毫不犹豫的杀了我的。

为何会下不去手?

然而她没有给我答案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走的无影无踪。

我内心稍稍替聂光惋惜一下,真是养了一个不尽忠职守的下属。

可当我好不容易挪到门边想推出去看看屋外光景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门给锁的严严实实,只留有一口即使拆了框都爬不出去的木窗。

轰隆隆。

像是嫌我不够惨似的,紧跟着雷声,暴雨倾盆而下。

我将头探出窗外,整个像废墟的村庄除了倒在地上的死尸,连活人也不见一个。

天地间一片昏暗阴森,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滂沱大雨顺着屋顶的裂缝渗了进来,豆大的雨点打湿我的头发,彻骨的寒风吹着早已滚烫的我的身体。

我呆呆的看着潮湿的顺着衣料扩散,沿着衣角滴落,一手撑着桌子,踉跄了几步,整个人都往榻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的再也使不上一分气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意识到死亡,意识到即使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意识到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是等死。

我想了又想,从离家出走想到离开煦方,很努力的想想个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死的再去死。

谁想,老天爷连这一点权利也不肯给我,我醒了又昏,昏了又会醒,到最后除了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便再也无法思考了。

这样一日一夜后,待到第二日天亮,艳阳透过窗户把我湿透的衣服全部晒干后,我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一点气力。

可那并非因为我的身体战胜了病魔,当我掀开衣服看到自己布满红疹的躯体时,当每一寸肌肤犹如千万虫蚁肆虐翻搅时,我想我是真的圆满了,这一生总算把回光返照也给体验一回了。

因此,当我发现那扇被封死的门让昨晚的暴风雨给吹开的时候,心中没有一丝逃生的欣喜。

我甚至蜷在墙角连动都不愿动。

出门就是横尸街头,那样死相真是太难看了。

最终还是门外的一片骚乱把我引出去的。

朝廷已下了最后通牒,日落焚村。

于是整个村庄还剩口气的村民都疯了一般想要突破官兵往外冲,可结局也不过是提早做了刀下亡魂罢了。

我靠在门框上发着呆琢磨着与其被烧死不如自己好好想一个速战速决的法子自我了断,对面的小木屋走出来一个十岁大女孩子,手里攥着几条竹篦,红疹已然蔓上脸颊。

她的神情比我还淡定:“姐姐,你还没死吧?”

破旧的房内摆满了各色的棉纸。

她说她叫小宁。

她的爹娘已然死在那场地震中,而一直照顾她的奶奶亦在不久前病死了。

她说她要做一盏孔明灯替在天上的亲人们祈福。

想那日煦方邀我共度乞巧节,我还拒绝的信誓旦旦。

我坐□替小宁糊纸。

糊着糊着,不由笑了一声。

……笑那造化弄人。

等死的时光总是过得比念书来得快。

夕阳染红天际的时候,我们两个总算完成了一盏灯。

小宁被我赤橙黄绿青蓝紫配色的灯罩给折服了,说长那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天灯。

我得意洋洋的说此乃彩虹灯,夜间看彩虹岂非是人间一大美事?说着便让她快快在上头写上心愿。

——再迟就来不及了。

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干物燥,恰是放灯放火好时节。

山光忽西落,新月渐东上。

出了门,眼见四方天灯宛若星空,流光溢彩。

这之中,多为年轻姑娘为觅如意郎君所放。

村头已燃气熊熊烈焰,*的气息随着东风扑面而来。

小宁捧着灯出来。

我心中长叹,亦有将死姑娘为天上父母所放。

她将笔递给我,明明呼吸困难却笑的灿烂:“姐姐,你也在上面写上你的心愿吧。”

心愿?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心愿。”

她歪着小脑袋,将笔硬塞入我的手中,“方才我看你做灯的时候,一直在想心事。”

我在想心事?

事到如今,我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明明记得我没有去想任何人啊。

哦,是了,煦方。

我在想煦方说的找天灯,不知他看到那盏天灯时,会不会发现是我放的呢?

我这般想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无意识的在灯罩上落了笔。

“宋、郎生?”小宁的声音打断我的千头万绪,“他是谁呀?”

宋郎生。

彩虹灯上这三个字清晰刻骨,刻骨铭心。

即使脑海努力的去想着另外一个人,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

我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所有尽数掩去。

我还记得今年元宵时,宫里宫外张灯结彩。

我与驸马从宫宴出来的时候因积雪太厚只好徒步回府。

他在前,我在后,赏那万千光辉。

他不知是心情莫名好还是怎么的,走着走着就与我并排前行了。

远方的天空放起了烟火。

他忽然道:“我曾在民间见过白日烟花,那景致毫不逊于夜晚。”

我扭头看他,他的嘴角带着笑,还当他想起了他昔日的情人,心中很是不快,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公主还见过夜间彩虹呢。”

宋郎生嗤笑一声,理都懒得理我。

我跺脚停下,“你笑什么,你不信啊。”

宋郎生继续往前走,我忙又跟了上去,道:“我是说真的,夜晚的彩虹可比白日的好看多了。”

宋郎生索性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宁点燃了灯油,我抬着头望着天灯徐徐升空。

彩虹光芒耀眼。

若驸马在此,我一定会对他说,看,我没骗你,夜晚的彩虹比白日好看万倍。

哪怕夜月消隐,哪怕烈焰灼人,哪怕彩虹灯已随风远去……

“姐姐!小心!”

小宁的声音小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转头的一瞬,瞳里所望见的,是熊熊火光燃烧的房梁朝我倒来。

我没有躲开。

而是闭上眼睛。

想着一个人,疯狂的想着那个人。

想着那个人的时候,天地顿时遥远,万事皆会消失,只剩下那么一个人。

却,倏然腰间一紧,身体一轻,耳闻马蹄长啸。

“公主……”

响起了那熟悉到烙在心尖上的声音。

不敢睁眼。

不敢相信。

感受到被人紧紧的拥在怀里,感受温热的体温,感受到在马背上此起彼伏,感受到这些都不是幻觉。

当马儿到了村口栅栏时有官兵上前意图拦阻时,抱着我的那人一字一句气势磅礴地道:“我乃大庆驸马宋郎生!谁敢拦我!”

我转过头。

他的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天灯,可当火光映上他的脸,似乎漫天的光芒,都被那般澄澈的瞳仁给揉碎了。

这样的风情,这样的秀雅无双,天下绝无第二。

——————————————第二更——————————————————

我忍不住想碰碰他的脸,看看一切会不会皆化为泡影。

却看到了自己布满红疮的手背。

在青姑家疗伤的时候,她曾说:“此回瘟疫之传染力,但凡与患者有所接触,皆难幸免。”

我停住了伸向他的手。

他专注的策马前行,光影照着他的脸明明灭灭。

这一路颠簸摇摇晃晃,并未发现我的异举。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你不是走了么?为何会出现在此?

我颤抖的解下头上的发簪,长发迎风吹散。

可这些还重要么?还有什么比他能出现更为重要呢?

我将发簪刺向他搂着我的那只手,趁隙纵身往山路的斜坡跃去,心中再无畏惧。

然而我听到了一声高呼:“阿棠——”

身体并没有往山下倾倒,我回头看到那只手,那只不断流着鲜血的手牢牢的握着我。

一刹那的失神,他亦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另外一只手也环向我,把我狠狠的按在他的怀中,整个人背地而倒,一路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摩擦,却始终没有放开过我。

直待停下来,停下许久许久。

他抱住我的手都没有懈怠一分。

我转头,看到一路鲜血淋淋,看到他整个背,整个腿都让血给浸湿了。

心底最强韧也是最柔软的地方,被他给击溃了。

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气愤,几乎是朝他怒吼:“宋郎生!你疯了吗?”

可当我抬头的时候,看到的是那个鲜少动容的眼变的通红不堪,比我更为愤怒更为失控地喊:“是!我是疯了,我若没疯,岂会在你离宫的时候跑遍京城大街小巷?我若没疯,岂会足足四个月除了找你再无他事可做?我若没疯,岂会在得知你在衙门出现时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跑死了五匹马来此寻你?!”

他在找我?

他一直都在找我?

太过震惊的话,令我几乎忘了落泪,我喃喃的问:“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不是恨极了我,要要毒死我,要离开我吗?”

“恨你?萧其棠,你说说看,你要我怎样不去恨你?”宋郎生的眼神顿时像是被什么东西敲碎了,“因为你的父皇,我在京中安宁的家没了,因为你的父皇,我的父母和心爱的女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本是为替爹娘洗脱冤屈步步为营进京为官,可你不断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断的让我想起你是我仇家之女,你叫我怎样不恨你?”

虽然是一直以来知道的事实,可当从他的口中说出时,却宛如刀剜着我的心一般疼。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我的手不断流血,不停颤抖,“我明明有千万种方法可以拒绝你的胁迫,却还是做了这个驸马;明明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做许多事,却怕殃及到你什么也不做;我原只想好好的等待时机查明真相再对你表明一切一走了之……”

“但真相是我爹确有谋逆,真相是你的父皇依律处之无可厚非,你又要我该如何是好?”他眸光如月,悲伤之色尽显无疑,“正是你替我置办生辰的时候,太子宣我入宫,他把我所有的过去都丢到我的面前,并给了我一颗不致命的忘魂散,命我半月内与你撇清干系不要祸及于你……”

“可我做不到。”宋郎生垂下眼帘,“即使,没有比让你失忆更顺当的方法,我还是做不到。你可曾想过,依我的武功岂会听不出你的脚步声?我若要下毒,岂会让你抓住马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极缓地说,“若连你也忘了我,这世上也就没有宋郎生了。”

他的话,他的眼,在这一瞬,像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我的心。

“萧其棠,你总说你喜欢我,可你却为了躲我逃到了千里之外,我即便再冷落你再无视你,可曾、可曾离开过你一步?”他的声音非常非常沙哑,哑到几乎快要崩裂的边缘,“我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一直到看到了那盏天灯,那盏夜间彩虹……”

内心深处最后一根弦崩裂了,我呆若木鸡的望着他。

宋郎生那么闷骚的人居然也可以一次说这么多字的话,比他头顶上的天灯还多,比我们成婚后他所有的话加在一起还多。

全是我一直一直不知道的事,一直一直不敢想象的话。

只可惜……

只可惜……我就要死了啊……

我努力的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落的那样急,声音不要那样抖,“……驸马,你再说下去,我真的要舍不得死了……”

像是要烙印一般灼热,我看到他的充红的眼一点一点的变得湿润,逐渐化为水波,滴入的我眼,随着我的泪一同滑落,“那就一起死。”

那就一起死。

五个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下一瞬,双唇就被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重重堵住。

我的眼睛一下子睁到最大。

他……是在吻我么?

他这个傻瓜,难道不知道被传染了瘟疫就真的会死的啊。

眼泪的味道,霸道的侵占,翻搅的唇舌,绝望的意味,在这一刻掀起了一道又一道骇浪,朝我席卷而来,我想要推开他,我在尽力推开他,可是,我怎么可能推得开他,我怎么能够推开他!

那日七月初七乞巧节,那日陈家村升起熊熊烈火,那日漫天天灯飘扬。

那是襄仪公主与她最爱的驸马第一个吻,而且主动的人竟还不是她。

她以为她就算忘掉全世界,也不会忘记那个吻。

然而那个时候,她还是太过天真了。

她不知道,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另一个男子找到了那盏彩虹天灯,疯了一般冒着大火满村的去寻她;她不知道,那个男子在烧毁的废墟中捡到了他送给她的竹箫,烧痕累累的追到村外,亲眼目睹了她与她的夫婿相吻的一幕。

她不知道,三个月后,她将忘掉了那个吻,将忘掉那个比她生命更为重要的人,喜欢上了另外一个男子。

她更不会知道,命运转轮回,两年后的今天,记忆尽失的她会陷入陷阱,而那个人再度犹如天降,令她想起了这么多这么多宝贵的曾经。

所以她踮起脚尖,用尽全力去吻他。

所以,当两个吻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她对自己说:

眼前这个人,上天入地,绝对,绝对不会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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